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女性发育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甚至在发现胸前逐渐隆起的时候,还跟我的几个七大姑八大姨炫耀说:“我发育了。”
直到我胸前的这两坨肉越变越大已经影响我跑步速度的时候,我才发觉得我的胸好像比同龄女孩儿的都要大。妈妈跟我说,胸大这一点也是有一定的遗传因素的,无论是姥姥还是她,胸都要比周围,所以我只能极不情愿地接受我胸前这两个“拖油瓶”的存在。
看着属于发育阶段的女孩儿背心早已不能包住我的两个快速膨胀的乳房,妈妈开始给我选合适的胸罩,少女的胸罩我穿着还是有些紧,所以我只能穿着大人的小码胸罩。“你就知足吧,我小时候,哪来的胸罩?还不是你姥姥去扯点布料给我做的束胸,被压得一点型都没。”每次当我抱怨胸罩又丑又勒的时候,我妈妈总会这么跟我说。
因为微胖且胸大,大约初二以后,一向喜欢跑步的我便不再跑步,因为前方的两坨肉经常随着全身而颤,拉扯着乳房上方的皮跟着疼。如果有体测环节,我就会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胸罩后面的钩子钩在最里侧的孔里,也会把胸罩的肩带尽可能地调紧,一天下来总会被勒出很深的印记。我开始害怕体测,毕竟每次体测总会有几个班级的人一起围观,我害怕被那些臭男生称为“大胸妹”。
初高中时,夏天无论再热我都会穿着校服外套。一来我的确紫外线过敏,二来我实在无法穿着校服半袖在男生面前晃,不夸张的说,我的大胸似乎让我因原生家庭而患上的“恐男症”更严重了。我讨厌夏天,因为感觉自己被困在了春季校服里,两个乳房之间也总会有黏黏的汗液。
我明明没做错事,却不敢挺直腰杆,含胸缩背便成了我隐藏胸前两坨肉的方式。对于我而言,挺直腰板将会让我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因为,的确,连搓澡阿姨都说:“小姑娘,你这胸发育得可真好啊,都比成年人的大。”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拒绝东北大澡堂特有的环节——搓澡和做奶浴。我不喜欢搓澡阿姨们对于我的指指点点,我更是拒绝掉了身边好友一起去澡堂洗澡的邀请。那种感觉,并不是害羞,而是一种深深地自卑。
因为胸大,我看上去总会比实际体重重上个十几斤,尤其是侧面看上去像我最喜欢的维尼熊,但又没有人家可爱,也没有人家腰背挺直。
上了大学后,我的两坨肉在我看来依然是身体上和心理上最大的负担。每次体育课的800米测试我担心的并不是能不能跑进3分58秒,我在乎的是胸罩的带子会不会跑掉、两坨肉会不会从运动内衣里钻出来或是场边的异性多不多。这里不得不提到,每到体育课女生测800米的时候,体育场的观众席上总会坐些男生,指着女生各种评头论足,仿佛在体育场里捞鱼。
因为这两坨肉,本应该在800米拿优秀的我却每次都只能拿到良好;因为我的这两坨肉,立定跳远能跳1米9的我愣是只能跳1米7。有时候一直觉得,是这两坨肉浪费掉了我在体育方面的爆发力。还记得前不久,为了增加一些锻炼,下班以后我就在楼下跳绳,结果跳了两天,因为胸太大,右侧上方以轻度拉伤而告终。
上大学后,我也依然买不到合适的胸罩,合适的尺码罩杯不够,大码的罩杯合适但是整体却又偏松。即便买到了合适的胸罩,也是价格偏贵、样式老旧。都说某品牌的胸罩对大胸女孩友好,我也一度觉得我终于可以有少女系的胸罩穿了,结果穿上去以后只感觉胸在外扩、下垂,没到一个月钢圈就钻了出来,让我胸外侧掉了一层皮。
这些年来,在海边城市读了近7年书的我却一次也没有下海玩耍过,我害怕穿泳衣,尤其是在熟人面前。我也没去过什么水上乐园、温泉会所,因为我害怕让我一直隐藏的两坨肉曝光在朋友面前。很多人都觉得:瘦女孩有大胸是,而我这种微胖界女孩有大胸便是影响美感。
有多少次,我在夜晚时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都在幻想胸前一马平川的感觉。在身边的闺蜜说我“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时候,我是有多想把我的两坨肉割下一半给她。在因为这两坨肉觉得让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我还一度上网查了缩胸手术,然而却被一些人所说的术后反应吓退,我真是一个怂包蛋。
时至今日,我仍觉得我胸前的两坨肉对我来说是沉重的负担,我也没想好如何去与它们友好的相处。可能在这个社会对于女性更加包容的那一天,或是我自己真正承受得起别人异样眼光的那一天,我才能与它们达成和解。
去年10月,我的抑郁症愈加严重,退休在家的妈妈决定来北京陪我待上一段时间。她在北京陪伴我的那两个月,也是我在北京待的最后两个月,在那之后我便在妈妈的陪伴下回了家乡所在的省会城市沈阳定居。也是在那两个月,妈妈每天晚上都陪我出去散步,给我讲了许许多多之前我没听到过的故事,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与初恋的故事。
20世纪80年代末,妈妈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那个年代,作为监狱系统内有正式工作且家还在本地的单身女青年,妈妈自然而然地就成了监狱家属院里的香饽饽。当时姥爷早已去世,姥姥一心想把妈妈留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对于亲戚朋友帮忙介绍的家在外地的公务员或是工人,姥姥都一一替妈妈挡下了。
妈妈与初恋Z的交往,姥姥也是不同意的,因为Z的家在市下辖的一个偏远村子里。家中六个孩子,穷得叮当响。他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拿到大专文凭且分配了正式编制工作的孩子,彼时家中还有四个弟弟和妹妹需要他和哥哥一起供着读书。后来因为Z的姑妈跟姥姥家住得较近,所以经常来姥姥家里“推销”Z,一来二去,姥姥便同意让妈妈去见见Z。
就这样,妈妈和Z两个人在一起压过一次马路、看过一场露天电影后,决定开始正式交往。那个年代,没有传呼机、没有手机,妈妈和Z各自的家中也没有电话。所以妈妈和Z如果想约会的话,都是Z用他单位办公室的电话给妈妈所在办公室旁边的门卫室打电话。
“C,有电话找。”一来二去,每次门卫说有电话找的时候,办公室的人便都知道是Z打来的电话,被起哄是在所难免的。而妈妈,在害羞中却又觉得很幸福。
所谓的约会,也不过是两个人换各种地方压马路。夏天约会的时候,Z手里总会拿着一根老式冰棍或是一瓶已经插好吸管的汽水;冬天约会的时候,Z会先把妈妈的围巾系紧,然后从兜里掏出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过节的时候,Z也会把单位发的东西一半托人捎到家里,一半拿给妈妈。妈妈说,Z那时没有钱,但他却把他认为好的东西都给了她。
“我们两个相处了不到一年,只是牵了两次手而已,但是当时我们基本上已经认定了彼此。他跟我说因为他的父母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他最近几年要先和他哥哥帮他的父母把弟弟和妹妹供出来,日子过得可能会难一点,但是之后他一定会努力让我过上好日子。”说出这些话时,妈妈显得有些惆怅。
“然后,我就跟他说,我愿意和他一起供他的弟弟妹妹们。毕竟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贫富差距这么大,大家日子都挺穷的,只要两个人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妈妈接着说。然而,当她把自己想要跟Z结婚的心思告诉姥姥的时候,姥姥脸色一下就变了,她不同意他们结婚的理由跟当初拒绝他们交往的理由一样。
“你姥爷去世那么早,你姥姥四十多岁才生下我,挺不容易的。我理解你姥姥,她一是不想让我离她太远,二是想让我过得好一些,毕竟当时我们家里的条件也实在是不怎么样。在那个年代,老一辈人给女儿找对象还是比较看中对方家里条件的,恰恰就忽略了男方的品性以及未来的发展。”相比较远嫁的大姨和任性的舅舅,妈妈一向很懂事,她很爱姥姥,爱到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姥姥一面催着妈妈跟Z断了联系,一面又给妈妈寻找着她认为合适的人家。妈妈起初很坚定,不愿意在自己终身大事方面做出妥协。但是姥姥无时无刻地都在给妈妈灌输着“你要是选择穷日子,一辈子都很难翻身”的观念,一来二去,妈妈的心就变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自由婚姻呢?
那一天,Z像往常一样约妈妈出去散步,然后Z提议可以让妈妈去单位提供给他的单身宿舍看一下,那时候Z所谓的去参观宿舍真的只是去参观,并没有什么任何其他的杂念。坐在Z的宿舍,妈妈环看了四周,七八平的宿舍里,除了一张桌和一张床以外便什么都没有,墙面还时不时会掉落墙皮。Z从桌子底下取出了一个小锅,给妈妈蒸了一个土豆和一根玉米。也是在那一刻,妈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姥姥说的话也许是对的。但冷静下来后,她想要赌一次看看,不想要放弃。她觉得Z的身上有一股拼劲儿,并且他足够理解她、体贴她。在那个有些保守的年代,Z在知道一向喜欢读书的妈妈因为家庭原因没能继续读书以后,还鼓励妈妈有时间可以继续考电大,他愿意帮助她。
不过,姥姥依然拼命阻止,还跟Z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她反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妈妈和Z也为此吵过几次。终于,在姥姥的不断干涉下,妈妈与Z之间的交往走到了尽头。
可能这个故事的结束早就注定了一段悲剧婚姻的开始。在跟Z分手的半年后,妈妈按照姥姥的安排嫁给了在同一个家属院的爸爸。彼时的爷爷是监狱系统的干部,奶奶也有工作,而爸爸也是一名监狱系统正式的工人。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桩不错的婚事,可是其中的冷暖只有妈妈知道。
与爸爸结婚后的前十年,妈妈拿着贤妻良母的剧本,努力地经营着我们的小家。即便后来因为单位效益不好爸爸与妈妈双双下岗,妈妈也从来不曾丧失过对于生活的美好期待。而爸爸,似乎一蹶不振,还出了轨。妈妈为了我,在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中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我上了初中,才决定结束那段把她浑身伤了一遍的感情。
多年后,妈妈在舅舅家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我们当地的《人物志》,《人物志》上都是我们小城有声望的人物,当她翻了几页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Z的名字和照片赫然出现在眼前。原来,Z从当时所在单位的一名普通职员一路升到了局长,后来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被调到了直属上级单位担任要职。
“是啊,挺遗憾的。遗憾的点并不在于没跟他走在一起,而是在于没能坚守住自己认定的感情。如果当时坚守的话,那我的人生可能就不一样了。说到这一点,其实我是有点怪你姥姥的。但是想想那个年代的人的思想都是那般的,便也不怪了。遗憾归遗憾,但是我不后悔。”妈妈停顿了一下。
“因为,没有爸,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呢?”妈妈说出这句话时,眼神开始变得温和起来,我也开始哽咽。